半城会客厅丨裴谕新：我用40位女人的性读懂上海
裴谕新：我用40位女人的性读懂上海
半城编辑部
《欲望都市》这本书从诞生到写作再到最后出版非常曲折，因为其中有很多关于性的内容，所以在出版时辗转了三家出版社。我在2008年成书，到2013年才出版，中间有很多辛酸泪。但是，写作这本书的过程是非常幸福愉悦的，因为我觉得读书也好，写书也好，都是为了寻找自我。这本书的目标群体非常明确，是70后城市女性群体。我选择上海作为我的研究地，是因为上海是中国大城市发展的一个缩影和象征。
▲裴谕新在永慕庐
“坏女人”只有自取灭亡一种结局？
大概在30岁那年，我看到《广州日报》连载了一个故事：《上海宝贝》。故事的作者名叫卫慧，是位70后女作家。她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之后做过酒吧女招待，广告推销，编辑。她书中的“我”，也是这样一个身份，所以人们就把她的小说看做半自传体小说，她的书中有非常多的自我暴露和大量的性描写，比如她在酒吧里和已婚的外国人做爱等。
在2000年，这样所谓的违反性道德的一些性行为出现在她的小说里面，而且又是以“我经历了这些，所以我要跟你们分享”的方式来呈现时，对读者造成了非常大的冲击。因此，《上海宝贝》卖得特别好，光正式的版权就卖了一百多万，各种盗版不下十八种，可见这本书的畅销程度。《上海宝贝》的畅销程度反映了一种什么心理呢？阅读书其实就是在阅读我们自己，也许是跟我们生活经历很相似，也许是我们隐蔽的欲望，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出路，因此在书中将自己带入进去。
▲第五期永慕庐讲演现场
此书很快成了禁书。因为这本书有版权，被译成了二十几国的文字，所以她十分富有，在纽约、巴黎都置业了，过着国际化的生活。但她之后的书完全无法引起市场的任何反应，所以她得了抑郁症，从楼上跳下来摔断了自己的后背，后来就彻底退出了文学和公共事业的圈子。
她的故事非常巧合地印证了人们的一个心理。当时的人们觉得，一个女性如果在性生活上不检点，就意味着她是一个坏女人，坏女人的结果是什么样子的？潘金莲被杀了，所有的坏女人的结局就是自取灭亡，这是一种惩戒的方式。如果你在性上做了很多冒险，你冲破了你应该走的那个轨道，那么你的结局就是自食其果。当时我就在想，现实生活中的女性究竟是怎样的，她们会怎么看这本书，她们是怎么看待自己的欲望的，如果她们真的把自己的欲望付诸实践的话，她们的结局会是怎样的。难道真的只有自取灭亡这一种结果吗？当然，我自己也有一个隐秘的愿望，那就是如果我实践了这本书里的内容，那我的结果会是怎样的呢？所以，抱着这样一种想法，我开始了我博士论文的研究。
▲第五期永慕庐讲演现场
我用她们的性经历拼成上海社会的万花筒
我把上海作为了研究的出发点。我想知道，现实生活中的女性，如果她们喜欢《上海宝贝》这本书，是里面的什么打动了她们，她们想从这本书中获得什么？如果她们没听说过这本书，那她们的现实生活又和这本书里的主人公有什么差异性？因此，大概在2004年我就来到了上海开始访问。我选择了40个职业、婚姻状况、政治信仰等各个方面都非常不同的女性，这样可以让她们更能体现出上海的全貌。
我们知道，如果对性研究采取问卷方式，那是非常枯燥且没有意义的。但如果我们接触她们的故事，可能每个人的故事都只能代表一个小小的群体，代表社会的一角，但是我们看到的社会就像一个万花筒。我尽量利用她们身份角色的不同，把上海当时的情况展现出来。
▲读者认真地做笔记
当时我遇到了一个姑娘，她说上海女性都是非常精明的，然后她跟我讲了一个她不精明的故事。她是一个编辑，在准备婚礼的期间，她认识了一个投资人，这个投资人从海外回来，告诉她，他要去北京建一个非常大的媒体，如果女孩愿意跟他去搞这个媒体，这个女孩就会是这个媒体实际上的老板娘。她告诉我：“因为我不作，我不是个传统的上海女人，所以我没有对他说'你先让我当上老板娘再说'这样的话。”当天晚上她就和那个人发生了 性关系，之后她发现自己陷入了很大的矛盾，这个婚到底结不结。那个男的也很满意，他说：“你在床上非常放得开，你就是我要找的女孩子，本来我没有要结婚的打算，但是我跟你在一起以后发现我们俩是非常和的一对。”
她讲的这个故事令我印象深刻，后来我再听她们表述自己的故事的时候就特别留心。因为当她强调自己是一个非典型上海女性的时候，她肯定是要拿这个东西做一个铺垫，为自己后来的故事奠定合法性。因为性的故事通常来说都是不合法的，合法的性故事一般都是没意思的。所以为了讲述这个不合法的性故事，她就需要在前面做铺垫，一个很好的办法就是先表明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所以，后来我就开始通过和这些人的聊天捕捉上海人特有的节奏、生活特点。
▲聚精会神
隆胸可以增加性资本？
因为这本书是2008年写成的，现在反过来再看，我觉得我还是有一些社会学家的想象力和观察力的。因为我在这里面用了一个很重要的概念，性资本。
在社会学中，我们会讲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比如说我可能没有钱但是我有关系，我的这些关系就可以转化成钱，所以说这些社会资本也是我去拓展自己的一种方法。还有一种方法，我虽然没有社会资本但是我有文化资本，比如我是博士，我可以写一本书在这给你们讲座，这就是社会学上经常运用的概念，用来解释经济学领域非常难解释的现象。我们会看到，这是一个男权社会，书里的这些人无论是她们的性选择也好，还是关系选择，其实都是有这样一个考量在里面。这个关系的考量就非常明显。我觉得女性对性的选择是与自己的职业发展有很大联系的。
有一个姑娘，胸小，丈夫总拿这事取笑她。后来丈夫出轨离婚了，她寻思着可能真是因为自己胸小，便去做了隆胸手术，觉得这样能大大提升自己的魅力。但是她发现，隆胸后并没有更多的男人愿意和她上床，也似乎没有增加她的性魅力。但是手术后她去面试，穿着勾勒出曲线的白衬衫，很自信，也确实被录取了。我想可能和手术后精神气的提升有很大影响，后来她家三姐妹都去隆胸了。如果能提升自信，隆胸手术并没什么可垢病的。所以我是一个反传统的女性主义者，传统观点是不让自己的身体受到外力影响，保持天然。
▲第五期永慕庐讲演现场
现在的上海姑娘出了名的喜欢找老外，导致了一些“白色垃圾”人群的出现。举个例子，一姑娘和一老外约会，吃完饭老外说咱们打车回家吧，然后姑娘先下车，老外却要求平摊车费。小姑娘很生气，想阿拉先下车你后下车，还要平摊，伐要脸子。不过就算伐要脸子，姑娘们还是喜欢找外国男人。我不知道现在什么情况，但当时她们还有个等级表，一等是英语为母语的白人，二等是英语非母语的白人，三等是日韩男人，四等是港台侨胞。其实有时说英语的白人经济条件并不好，你看这不打车还要平分嘛。我问姑娘们为啥，她们说：还可以用来练口语呀！这就是文化资本。
还比如，一个西安的歌厅小姐，来上海找了个当地男人，想摆脱过去的身份当一个白领。男人经济条件虽不好，但毕竟是当地出身，便教了她很多社会方面的知识，她慢慢地变成了一个说话轻声细语、衣品也潮的上海妞。她对这个上海男人抱有一种感激之情。后来她还是没成为白领，去当了人体模特，渐渐地有人想包下她，也就挣到了钱。她从一个西安的打工妹蜕变成一个上海妞，就是增加了自身的文化资本。她作为一个外来移民，只有知道哪里的小龙虾好吃，哪里的咖啡馆有情调，与城市建立这种细微联系后，才能说自己融入了上海。这个姑娘的际遇就是性资本换取了文化资本。
▲第五期永慕庐讲演现场
性愉悦是种消费行为
我想这些故事可以让大家对性资本有大致的概念。性包罗万象，见证城市的变迁。2000年到2005年之间，当时上海有人提出了一个口号：“让上海成为国际大都市。”策略就是吸引精英，给精英发户口使之成为新上海人。文件上对精英的定义是：海归，有技术，才能进入上海。但在我的采访中，许多人认为自己就是新上海人。“新上海人”是一个梦想，政府想的是国际化大都市，普通人也将这个概念纳入自己的日常生活，担心自己错过这个机会。许多二十至三十岁的女性特别紧张，总有一种观点说“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生命”，逼得女人把性资本当做翻盘的机会。其实，她们需要把性资本转化为其他资本才能获得机会，并不可能直白地通过恋爱就登上另一个阶层。
但也有特例，并有些成为趋势。有一个女人，有丈夫、男朋友，还有一个情人。她不给这个男朋友买任何东西，因为这个男朋友属于备胎，她只从他那里索取。但她对情人很大方，因为她对情人是怎么看怎么顺眼，2004年就给情人买了双2000多的皮鞋。我很惊讶，这用性资本解释不通，因为她没有得到任何东西。于是我想到了一个新概念：性愉悦。性资本是投资行为，而性愉悦是消费行为。性愉悦，可能是对方的性技巧使你在床笫间愉悦，也可能是相处时有恋爱的感觉，有多种可能。但男性和女性的性愉悦还是不同的。男性可以单纯从肉体上愉悦，但女人非常反感找鸭子，她们觉得鸭子只是为了钱，并为自己没有吸引到对方而烦闷。尽管敬业的鸭子会表现得仿佛很爱你，但这种性工作者的技巧只对男人有效。
▲永慕庐论坛半城大话第五期合影
我曾和人打过关于东莞色情业的辩论赛，我是正方，建议色情行业合法化。对方义正言辞地说了一通坏处，让我觉得自己好像道德很堕落似的。后来东莞被扫黄了，这人来私信我：教授，东莞去不了了我很苦恼，你知道什么其他的地方吗？我正好回他以社会学的问候：你这么想你老婆知道吗？她知道了会怎么想？然后他再没回复我了。
这个例子非常讽刺，人居然可以分裂得这么厉害。男人买春完全没有心理障碍，女人则不行，这个问题可以从社会角度来研究，是我最近所关注的。
时长：9分03秒
《裴谕新讲演精选》
半城荐书
《欲望都市》
裴谕新
上海人民出版社
本书从世纪交替之际一群“私人生活”美女作家在文化与传媒界引起的骚动谈起，实地深度访谈上海四十多位同样生于七十年代但职业与生存状态各异的女性，以长达五年的跨度追踪见证了她们在恋爱、婚姻、性伴侣选择以及日常生活的变迁。在吉登斯的“生活政治”理论视角之上，本书借鉴性社会学家Plummer“后现代社会的亲密麻烦”的概念，深入考察了女性在情欲选择中对自我形象、两性关系、职业发展等方面的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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